晨曦明在白家大宅左拐右转,但白家面积实在太大,他便如在迷宫之中,根本找不到路。虽然失礼,但他也没有其他办法,只好跃上屋檐,景物总算豁然开朗。原来这白家占地极广,便跟现今的田径场面积不相上下,要是在如此广阔的大宅中盲目走路,恐怕走半天也走不出去。
他在心下想好离开的路线,使轻功左跃右跳,不出半盏茶时份便离开白家大宅。晨曦明见大街繁盛无比,人人皆身穿丝绸制的衣服,脸上容光焕发,双眼都是炯炯有神。在工作的苦力虽是大汗淋漓,却个个身体壮硕、精力充沛。小摊大档的妇人间有说有笑,佝偻的老人微笑着打量孩子玩耍。孩童则在长辈的看顾下追逐、高声大笑,欢乐无比。
晨曦明也被这欣荣的景象所感染,总觉得心中的郁闷消了一大半。他大力吸了口气,昂首挺胸走向驿站,交了几两银子给车夫,乘马车离开镇犼城。
过了一个时辰,晨曦明在归天山山脚下车,竟看到白茗菁呆呆坐在山脚。她看着半空出神,竟没察觉到晨曦明已走到她身旁。
夕阳的余晖照在纯白的少女身上,为她的一身素衣和白发染上淡淡橘红。白茗菁双手抵着下巴,好让自己歪着的头一直对向虚空。那身影宛如一尊百年孤寂的雕像,又似一具等待主人上发条的玩偶。
晨曦明不作声,静静在白茗菁身边坐下,落叶的磨擦声传入白茗菁耳中,她缓缓转头看了看身旁的晨曦明,说着︰「原来是你啊。」便又把视线投向半空。
「你不上山送别吗?」
白茗菁留意过晨曦明在灵堂的举止,知道他定是从来没参加过一次完整的葬礼,便解释道︰「天朝葬仪之中,亲属会在埋葬先人的山下停步。最后一程是外人能送行,亲人则不可。这是以免先人对生者留恋,阴魂不散。」
「那么就是说我能到山上去吧?你有什么最后的说话要跟白老前辈说,让我代为传达吧。」
「不必了,来不及了。」白茗菁说完,被夕阳烧得橙红的天空便升起一道白烟。白烟一飞冲天,直至冲上云霄,没入绵绵橙云之中。
白茗菁站起身子,没去看天空的烟,毫无留恋,静静地道︰「安葬仪式已经完结。刚才的白烟便是讯号,同时象征先人飞升天界。我们走吧。」
见白茗菁欲离去,晨曦明一手捉住她的肩膀,问道︰「难道你就真的没有一点不舍吗?连最后一眼也不看看白老前辈吗?」
「若我留恋,爷爷会回来吗?」白茗菁回首看着晨曦明︰「不会,因为这就是人的死亡,多余的留恋只是矫情罢了。爹娘不会回来了,爷爷也不回来了,只剩下我一人支撑整个阳系血脉,只有我支撑白家的运作。现在能做的不是哭,不是留恋爷爷,而是去思考我还要做什么。」
晨曦明哑口无言,他完全想不到如何反驳,从字里行间中感受到白茗菁那近乎扭曲的坚强。那定是浸淫了多年岁月沉积而成的坚定信念。然而晨曦明看穿了,那信念不过是即使全世界都离自己而去,失去温暖,失去爱自己和所爱之人,也绝不让情绪浮现出来的面具。
白茗菁看似完完全全地接受了一切打击,但实际上却是在逃避现实,以不停思考应该做的事情麻醉大脑,以免被情绪左右。她的内心看似坚韧如钢石,实质上所有外界的伤害都被挡在如钢的心扉之外,心房中的灵魂却是脆弱无比。
晨曦明不忍她独自默默接受一切,只感到眼前的少女极是可悲,可是那日积月累而成的钢铁心扉,又怎可能是他三言两语就能推开?他心念一转,放下手,叹了口气,向那直入云彩的白烟高声大叫︰「白老前辈!请你安息啊啊啊啊啊啊!」
他把胸口中所有的闷气发泄出来,然后才对被吓了一跳的白茗菁道︰「我们回去吧。」
二人就此赶上正慢慢驶回镇犼城的马车。白茗菁交了两人份的银子,便和晨曦明同坐马车回城。自归天山回城又花了一个时辰,此时夜幕已临,大街上不少摊档都关了门,但在客店酒家之外的桌椅仍不绝传来汉子喝酒对谈的声音,街上行人慢慢四散。苦力已在擦抹汗水等工头派发工钱,孩童跑回父母的怀抱中,仍未关门的摊档老板亦已把货物收拾得七七八八。
「你等我一会儿。」白茗菁又被晨曦明吓了一跳,心道︰此人明明一路上都沉默不语、面色凝重,何以突然双眼发出金光似的开口说话了?她正在思考,晨曦明已一根箭似的飞入一条巷子中,他的身体遮掩了昏暗后巷的人影。白茗菁完全摸不着头脑,不知晨曦明脑子有什么怪主意。
过不一会儿,只见晨曦明煞有介事地把双手收在背后,一步步走近白茗菁。他在她面前停下来,二人本已是极为接近,晨曦明还特意身子前弯,把脸凑得更近。白茗菁皱皱眉,正要退后,手腕却被晨曦明握住。
「你……你要干什么?」白茗菁倒是第一次被男生如此认真地注视,这情绪跟她以往面对亲人死亡时所感觉的完全不同。总觉得,被这种奇怪的感情渗入自己心扉是件不坏的事。
晨曦明看着白茗菁白皙的脸渐渐泛起胭红,呼吸也稍稍加速,知道她定是紧张得很。
他傻傻地露齿笑起来,慢慢把自己的身体拉后,远离白茗菁的脸。没等对方放松那口气,他便把藏在背后的东西伸到面前,递向白茗菁。
「这是……」
晨曦明笑得更开怀,道︰「这是最后一串冰糖葫芦了。」
白茗菁的嘴巴因惊讶而微微张开,傻傻地看住冒着白烟的冰糖,和晶莹剔透的糖壳里面红红的山楂。她呆呆看了几秒,似是脑袋一时间转不过来,手部动作有点不协调地伸出,却在要握住木签时停住。
「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冰糖葫芦?」
「啊,是白老前辈最后的吩咐。本来是拜托绿夫人的,但我在旁听到了,刚刚正好见到有人在卖,便买给你。来,吃吧。」
白茗菁听到「白老前辈最后的吩咐」,仿佛听见了白阳的遗言。
啊……要是看到茗菁,替老夫买一串冰糖葫芦给她吧。
她看着冰糖葫芦旁没入虚空的丝丝白烟,犹如在向她挥手道别地舞动。眼前的少年,一句话都没说,只是笑着拿住冰糖葫芦。
白茗菁的视线模糊起来。她不再犹豫,接过晨曦明手中的冰糖葫芦,咬下一口,冰晶破碎的声音响起,就似钢铁碎裂四散。
「很咸啊……很咸…………冰糖葫芦……是这么咸的吗?」
晨曦明收起笑脸,低下头,但白茗菁模糊的视线早就看不见他的表情。她垂下握住冰糖葫芦的手,凑近晨曦明,只想有些物事依偎一下,好让自己能放声痛哭。
她把头靠在晨曦明的右胸,冰糖葫芦已然掉在地上,双手抱住晨曦明的背,尽情尽力地哭喊出来。
那时,爹娘离开时的份,还有爷爷离开时的份,抑压了十年有多,全都于今时今刻爆发出来。
啊……我记起了……原来眼泪,是咸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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